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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莲意心里突突一跳。

    心,竟然比身子先醒了过来,知道是陈舆来了。

    她一直在认真地读那些关于“时策”的文章。每篇都是洋洋几万言。第一篇就提出“废除紫衣卫”,胆子之大,让莲意着实吃惊。然而写文章的人,并非只是信口空谈,他从公开的邸报上、碑记中、府库资料内,以及名人印刻的诗文集子里,寻找案子、人物、数目字儿,互相印证,架构出紫衣卫的选拔人才、训练过程、官职体系。然后,再从各个方面,阐述其对朝廷和民间的利弊。当然,他认为弊大于利,所以,要革除。他甚至试图讲述如何善后。

    由于这个书生并没有资格接触到真正的机密文件,他的论述就有大片空白需要填补。

    黄布袋子里这些文章,并不是真的时策,而是有抱负写时策的书生们先行写出的阐释。之前,如果被徐荷味这样的官员选中了,就能拿到银子,还能拿到朝廷的各种方便,让他四处畅行无阻,来完成最终的文章。如果他自己写不完,还能带上几个好友一起完成,之后论功行赏。

    莲意从未看过这类文章,觉得很新鲜。

    第二篇也不错,论及漕运,第三篇,则涉及武备。

    她刚拿起第四篇,陈舆就来了。

    第四篇,是关于银矿的。

    虽则莲意一目十行,但这些文章实在都太长了。当她读到第四篇,也已经是下半夜。她其实不惯熬夜,今晚是特例。

    莲意一动不动,却听陈舆低吟了一声:“大河。”

    莲意“刷”地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陈舆低垂着头,没有抱住她,也没挽留。

    莲意看了看蜡烛,这不知道是谁挑了放在书房的,上好的圣水龙油蜡,燃了这么久未灭,还有淡淡地花香沁甜,如今,剩了烛泪斑驳的一个底儿,汪了一汪蜡油在那里,微微荡漾着。

    莲意走到烛台边,回头向着陈舆蹲下去行礼。

    陈舆反而坐在她刚才坐的椅子上,翻了翻那些竹纸卷子,“我去耳房里找你,你竟不在。讨我欢心,也不必过于努力,居然自己在这里学着你姐姐看起这些来了。”

    这时候,莲意用疲惫昏花的眼睛,盯着深绿色地板石条,静下心来,捋了捋自己坐在这里,是为什么。

    为了看文章,自然。但没那么单纯。

    她读书快,本不需要大晚上干熬。

    她本来的计划,就是清晨太子爷早起的时候,发现她在这里替太子妃当差。

    做戏这件事,一定要做全套。如果你想让一个人认为你熬了一整夜,你就要真的熬一整夜。

    莲意没想过自己熬夜,太子爷会心疼。她只是希望陈舆“自然而然”地发现太子妃在不那么光明正大地利用自己。而以陈舆对她阴晴不定的态度,以及人家多年结发夫妻的情分、加上太子新做了司隶校尉的繁忙,莲意知道,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直接去奏明的。——你跑去跟人家说这件事儿,期待人家回应什么呢?

    只有通过这种方式,让陈舆“自然而然”地发现,再观察他的反应,最可行。

    莲意并不希望陈舆替她挡掉什么差事。差事她不怕,她是摸不透叶千波的目的和手段。

    但观察陈舆的反应,总能对判断叶千波,起点儿侧面作用。

    再说了,万一叶千波真的背着太子搞什么阴谋,莲意等于已经半只脚上了贼船,以后被发现了,那不是死路一条?不如现在就“主动暴露”吧。

    她没有任何与人玩阴谋诡计的经验,读的书也是光明正大的君子之道,这是她唯一能琢磨出来的办法了。

    她不想一直稀里糊涂的。

    宫内无小事儿,警醒些好。

    此刻,照顾着余明、惠久、卫齐横七竖八躺下之后,金北又从小宫门回来查岗,想要确定一切无虞后再放心歇息一会儿。但他的双脚,只是带他加速来到书房而已。

    他发现烛光还亮着,门口的两个军人悄声告诉他:“爷和小徐妃都在里头呢。”

    金北在门外站住了。忽然听到里头传出说话声儿。

    是莲意。

    “殿下,您误会了。奴只是奉娘娘的命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谁,母后?哦,千波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你先起来。”

    莲意缓缓站起,忍不住打了个哈欠。而太子凝神静气,翻了翻竹纸卷子。他刚刚睡了半夜,迷迷糊糊梦见荷味,又梦见莲意,找到这里来,这时候他才算全醒,“对了,太学的一些事儿,好像都让她暂且盯着。怎么寻摸上你了?”

    莲意试探着问了一句,“是奴多嘴了。原来爷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陈舆不看她,皱着眉头翻文章,“她让你看这些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就和姐姐一样,把好的文章,选出来。”

    陈舆终于把文章放下了,抬头看着莲意,脸上也没什么表情,“她让你看你就看?”

    “自然,奴怎可不奉命?”

    “你听我的话,还是叶千波的话?怎么不先来告诉我?”

    莲意委屈巴巴,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哟,饱读诗书,你不知道这个?”

    莲意义正言辞了起来,“奴如果是殿下的侧妃,太子妃娘娘作为嫡妃,就是奴的正经主子。奴听她的。现在奴的确不是,作为臣民,可能要听您的。”

    陈舆笑了笑,“你是不是对没有正式册封这件事,有点儿在意啊?”

    “也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过来!”

    金北在门外听到莲意的凤头鞋轻轻踩着地板过去了,被太子拉了一把,抱在了膝头。

    他想走,足下却生了根。

    他想起刚才喝了酒,隐约觉得从莲意肩头取下的披风是坏了的,看来是杏花林里的树枝刮破的。那时候以为是太子欺负她,现在知道,却是两人情浓所致。

    里面一男一女,还在继续说着。

    “你满脸不高兴,给谁看?给我吗?”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莲意回答,“不是,奴也是担心您。您总是想姐姐。想来,这个感觉,该不好受。姐姐给过您什么?奴,不能给吗?”

    陈舆的心一疼。

    金北的心,也一疼。

    陈舆叹了口气,“和她在一起,我觉得安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