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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  简安和靳夏不是好朋友,会去探望靳夏也不过是出于礼节,毕竟四年的大学室友,毕业以后又在同一座城市,没有明知道对方生病,不去探视的道理。
      那天下午,简安拎着水果篮去探视靳夏,她不知道靳夏需要什么,完全没有经验,想着水果总是不会出错的,于是捧着水果篮登门。
      开门的靳夏以一种警惕的目光打量简安,好像简安是她的敌人。简安进去以后,靳夏的儿子哭了起来,靳夏急忙跑进儿童围栏里,一屁股坐在儿子面前。她发现儿子需要换尿不湿,随手拿过放在旁边地上的一袋子尿不湿,对着口子拉了好几下,可怎么也撕不开。那边,她的儿子扯开嗓子,哭得好大声。
      靳夏的崩溃就在一瞬间。
      “别哭了!我求求你,别哭了好不好!”
      凄厉响起的女声勾起简安脑海里不愉快的回忆,回忆里的女声同样刺耳,刺得她耳朵发疼。那一刻简安手足无措,她怔怔望着那个孩子,好像她就是他,因此心里充满了对孩子的怜悯,连带着忍不住想要埋怨靳夏。
      既然没有能力,没有准备,为什么敢迎接一个新的生命?
      靳夏哭着哭着,伸手抹去眼泪,余光瞥见简安紧张地抱紧水果篮,她恨恨道:“你也是来看我笑话,对不对?!”
      这话从何说起呢?简安抱着水果篮,说话竟然结巴起来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      她“我”了半天,嘴唇嗫嚅,没有一句完整的辩解。靳夏红了眼睛,叫嚷起来:“我就知道!我就知道!你们就等着看我笑话!”
      简安虽然有一刻对靳夏不满,可是绝对没有嘲弄之心,只好为自己辩解:“不是,我没有……”
      但那辩解在情绪不稳的靳夏面前是无力的,靳夏声嘶力竭:“你就是!你和她们都一样!!”
      也不知道“他们”是谁,靳夏的高分贝吼声给简安带去压力,她吓得退后一步。
      靳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,没有发现简安的不适,在那边扯开嗓子嚎道:“都是这样!都是这样!蓉荷也说来看我!实际的意思我知道,她就是看不起我!笑话我!笑我没钱结什么婚生什么孩子!”
      “罗薇也是这样!妈妈和她一样!怪我那么早那么年轻就生了小孩!她们都觉得我往后只能围绕着孩子,人生就那么完了!”
      靳夏骂骂咧咧地,用力扯着尿不湿的包装口。
      “沉威那个王八蛋,”沉威是靳夏的老公,提到丈夫,靳夏的表情更是扭曲,她愤愤道,“嘴上说工作工作,实际鬼知道他跑到哪里去!他倒好,借口有工作,成天没人影,孩子有事的时候不见他,回到家就陪孩子玩一玩,可在爸妈的眼里,他倒成了个尽职尽责的好爸爸!”
      “对对对!男人只要不出轨,还记得回家,他就是个负责任的好男人!”靳夏的心里充满了不忿,“他只要还记得回家,还记得孩子,我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?!”
      “真是不公平!”靳夏愤怒地说,“他只消消出点力,只要做到五分,他就是好爸爸,好男人!可我呢?!我就是超人,得做到十分,甚至十分以上,才能叫他们满意!可我要是做不到呢?哈哈,我就是个失败的母亲!”
      她用力地撕扯包装,像是泄愤,包装口在她手里扭曲变形,可无论怎么撕,那包装怎么都撕不破。看着纹丝不动的塑料包装,她的双手颤抖起来,停下了动作,死死盯着手中的包装,眼泪不住地流下,“他问我,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……”
      “可我也想问,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个样子?!”
      “到底是为什么?!”
      伴随着靳夏一声声的嘶喊,简安这才注意到,整个家里只有靳夏一个人,这家里的成员,除了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,其他人都如同消失了一般。
      她站在原地,说不出话来。
      大学时候,靳夏和她老公也是人人艳羡的情侣,他们的爱情自大学开始,到毕业结了婚,一手毕业证,一手结婚证,人皆传为佳话,仿佛都默认踏入婚姻是爱情的最终,也是最美好的结局。
      可是,结局以后呢?
      生活遍地是鸡毛。
      简安呆呆看了靳夏半晌,不知应该做什么。她眼珠僵硬地转动,看了一眼还在大哭的孩子。简安把水果篮放在茶几上,然后踏过儿童围栏,在靳夏的注视中,她盘腿坐在靳夏身边,抱起靳夏的孩子,一脸为难。
      “你儿子要怎么哄啊?”
      简安抱着孩子,觉得真是神奇。六个月的婴儿看起来很是弱小,身体却是沉甸甸的,她抱在怀里,惶恐不安,觉得双臂承受的是她不能承受的重量,生怕一个不小心,便在孩子的身上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。
      简安头疼地不知道该怎么应付,靳夏却像是脑袋宕机,看着简安发愣。
      靳夏不回话,简安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处理,她瞥到靳夏手中的尿不湿,从她手里拿过来,手指捏住包装口,轻轻一撕,撕破一个口子。她抬起眼睛,温和地询问她的意见:“这样可以吗?”
      靳夏依旧瞪大眼睛,看着简安,没能及时反应。
      靳夏没有反应,简安只好摸索着帮孩子褪下下半身的尿不湿,她刚拿出一片新的,怀里突然冒出一股水柱,精准地击在了简安的脸上。
      简安本能地闭上眼,尿液从她脸上滴落,鼻尖传来了一股她不想闻到的味道。
      这时候,靳夏终于反应过来了。
      她看着狼狈的简安,喉咙冒出了古怪的“噗嗤”声。
      “靳夏!”简安摊开手掌,故作生气,“你儿子闯大祸了!”
      “他完蛋了我和你说!!”
      “噗哈哈哈哈!!!”
      靳夏终于忍不住大声笑出来,带着眼角残留的泪珠,找到身边的纸巾,爬到简安的身边,口中说着“抱歉抱歉”,然后拿着纸巾,帮简安擦去脸上的水渍。
      简安静静地看着靳夏,忽然间,双手轻轻环抱住靳夏,靳夏一愣。
      “对不起,”简安轻声说,真诚地道歉,“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才好。”
      她没有什么力量,也没有什么能力,无法给予靳夏一点实际的帮助,也无法挽救靳夏脱离深陷的困境里,甚至在前一刻,她还在站在自己的角度,批判靳夏的“选择”。
      可她听见了靳夏的嘶喊,当她听见,她才明白,也许当时的靳夏,最不需要的,便是来自旁人清醒的“审判”。
      人是绝对理性的动物吗?每个人都只能在当下做着选择,人生无法预料未来,有人一往无前,有人怯懦退步,谁都不知道自己的选择会迎向什么样的未来,靳夏也只是做了她想做的选择。
      简安想不到别的办法提供帮助,只能用拥抱取代了她本来想说出口的质问。
      她抱着靳夏,轻轻拍着她的后背。靳夏头埋在简安的怀中,先是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,然后,简安的怀里爆发了一阵哭声。
      靳夏不能自抑,抓着简安外套的后背,大声地哭着。那个孩子坐在简安的双腿间,屁股凉飕飕的,他瘪着嘴,委屈地看着他的妈妈和陌生的女人。两个女人抱在一起,谁都没有理理睬光着屁股的他,孩子很无助,于是又哇哇大哭起来。
      一个女人,和一个孩子,两人的哭声此起彼伏,响彻简安的耳边。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,想要逃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。但是她紧咬牙关,强迫自己留了下来。
      靳夏哭够了,这才想起自己的儿子还需要照顾,抽噎着抬起身,扔了手中的纸巾,又拿了新的,帮儿子擦干净屁股,换上了干净的尿不湿。
      换过了尿不湿,靳夏絮絮叨叨地讲起了生活中的不如意。在简安看,那些都是琐碎的小事。可正因为琐屑,一件件,一桩桩地堆积起来,足够磨损人的精神,折磨人的心智。
      靳夏说道,怀孕期间,家人都看紧她的肚子,生怕她磕着碰着,影响孩子;生产后,所有人又一股脑地围在孩子身边,他们关心孩子的喜怒哀乐,生怕孩子出现意外。这是自然的,因为孩子是弱小的生物,经不起风浪,需要好好保护。而母亲……靳夏说,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件工具,生完孩子,便被扔在一边,孤零零的,无人问津,无人关心。
      就连靳夏出现产后抑郁的症状,家里人担心的也都是是靳夏不稳定的情绪会影响到她产奶。